徐鲁 南国多嘉木，香樟树就是我心目中的嘉木之一。在我所居住的武汉东湖畔，有一片经过了多年的保护而幸存下来的香樟树林。每当黄昏时分，我喜欢沿着一条林中小路，走进这片寂静而幽深的、由一些高大秀美的香樟树和枫橡树组成的树林里，去散一会儿步，或在那里构思我要创作的散文和小说。这片香樟树林，大概和梭罗笔下的瓦尔登湖畔的那些树林差不多。暮秋时节，整个树林里落叶萧萧，金色的、琥珀色的、深红色的樟叶和枫叶，在大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逢到干爽的天气，金色的落叶被煦暖的秋光照耀得近乎透明，踩在上面实在有些不忍，不由得会把脚步放到最轻。这时候，我会有意无意地叮嘱自己：别出声，轻一点踩过，再轻一点。我似乎真的听到了古人所谓的“秋声”，伴随着落叶的叹息，在泥土之下，在整个城市渐渐消歇的市声里，像暮色里的晚风，轻轻吹过。 香樟树真像是江南所有乔木中的“美男子”。也许是因为树林里的植株过于密集吧，所以每一棵香樟树似乎都有点“志存高远”的样子，都在努力地向上生长，这样才能争取到更多的空间和阳光，才能使自己的干枝得到更好的舒展。也因此，每一棵香樟树的树形看上去都是那么高大、挺拔和秀美。当然我也十分明白，它们的树干有多高大，它们的树根就会扎得有多深。它们那旺盛、恣肆的生长的力量，来自大地母亲的恩赐。 如果仔细观察，你会发现，每一棵香樟树树干外表的纹路，也是那么漂亮，堪称大自然和生命力的杰作。这些树皮上的纹路，都呈纵向的流线型，仿佛带着韵律感。其实，香樟树幼时的树皮是浅绿色的，而且十分平滑，并没有任何纹路。只有成年之后的香樟树，尤其是上了年岁的老樟树，树皮上才会渐渐出现黄褐色或灰褐色的纵向裂纹。这些流线型的裂纹，是樟树们经历过风雨沧桑之后成熟的标志，是时间经过后留下的痕迹，就像人到中年以后，额头也会出现皱纹吧。香樟树的树纹，也让人们看到了一种沧桑之美、生命之美。 我注意到，台湾绘本作家几米就特别喜欢描绘树林，而他画得最多的树木，就是香樟树。香樟树秀美的树形、茂密的枝叶、富有韵律感的树表纹路，几乎成了几米绘本里的标志性形象。其实，樟树不仅外表上有这么美丽的纹路，我们民间的能工巧匠们，很早也发现了香樟树作为优质木材的内在纹路、内在美，同样是俊雅无匹的。木匠们也许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樟木上的那种漂亮的纹路，于是就想到读书人写的文章上去了，他们在“章”字旁加了一个“木”字，就做了香樟树的树名。实际上，美丽的香樟树也真的当得起这个“章”字，它们是大自然的圣手写在大地上的一篇奇异的生命与绿色的华章。 我在樟树林里散步的时候，常常驻足仰望那些高大而秀美的樟树。慢慢地，我还发现了一个奇特的景象：通常，许多的落叶乔木一进入深秋或初冬，满树的叶子就会变黄、变红、干枯，然后随着秋风秋雨萧萧凋落，所谓“秋风扫落叶”。香樟树却不是这样。整个秋天和冬天里，那些叶柄细长、表面有着柿叶般的蜡光的樟叶，一直就那么顽强地固守在树枝上，风雨不动，也不改色，总是青青翠翠的样子。一直要等到严冬过后，新的春天重返大地的时候，香樟树也和其他落叶乔木一样，每一根枝条上都长出了更加青翠的新叶，等到所有的新叶都长齐、长大、长结实了，这时候，开始刮春风了，一夜风起，那些固守了一个漫长的冬天的老樟叶，才会毫不犹豫地、完全放心地、哗啦哗啦地凋落下来。只需一夜工夫，所有的叶子就会全部凋落干净，满树满枝上只留下朝气蓬勃、郁郁青青的新叶。那些凋落到地上的老樟叶，大都变成了深红色，有如萧萧“落红”，它们会伴着春夏的雨水，化作大树下的泥土和养料。毫无疑问，那些落叶的生命，已经在满树满枝的新叶上得到了延续。 香樟树的树形之美和内在之美，还不止这些呢。它的树干、枝叶、果实、根皮，时刻都会散发出淡淡的芳香，可以用来提制药用的樟脑和樟脑油。香樟叶和香樟果实的皮、壳、仁都含有油脂，气味芬芳。香樟的油脂是制造香皂、面霜的好原料，据说比棉籽油、花生油的品质还要好。香樟树的树根，尤其是那些刚刚刨出来的老樟树的树根，你随便捡起一块，冲洗干净上面的泥土，放在客厅或卧室的角落里，一年四季都会闻到一种淡淡的、若有若无的香樟气息。这种气息还能驱避蟑螂、蚊子之类的夏虫。用香樟木材打制的衣柜衣箱、书柜书箱和画箱等，也是深受人们喜爱的上等家具。 香樟树还是江南各地常见的绿化树、庭荫树和行道树，因为它们的根扎得深，能抗风，树荫巨大如伞，又耐修剪。特别是用作行道树的香樟，园林工人为了让它们多长枝柯，好给行人遮阴避凉，有时就会有意锯断它们粗大的枝干，甚至使它们变得光秃秃的，但是，要不了一两个春夏，它们又会变得枝叶茂盛，树荫如云。 香樟树也会开花。只是它太低调了，小小的、浅绿色的花朵，有如小米粒一般微小，在春夏之交，默默地开在每片叶腋下，很是隐蔽，如果不仔细观察，你根本看不见这些小花朵，而只能闻见它们的芬芳。当你在香樟树下散步和驻足，或者在长有香樟树的公园里晨练时，香樟树和它的小花朵散发出的淡淡芳香，会送给你更多的惬意。“樟之盖兮麓下，云垂幄兮为帷。合吾民兮将安，维吾侯之康兮乐欣。”唐朝文人、大文学家韩愈的门生沈亚之在他的名文《文祝延二阕》里为香樟树写下的这几句赞语，大概即是这个意思吧。 到了深秋时节，香樟树上就结满了成熟的、紫黑色的浆果。这些圆圆的果实成了黑椋鸟、灰色丝光椋鸟、鹊鸲、乌鸫、斑鸠和八哥们的“美食”。一到秋天和冬天，香樟树集中的地方，就会成为小鸟们的天堂和乐园。香樟树成熟的小浆果吸引来大群大群的飞鸟，其中以黑椋鸟和丝光鸟最多。香樟树不仅给它们提供了取之不尽的美食，更用自己密集的枝叶，为鸟儿们提供了安全的聚会和游戏场所。有时候会有几百、上千只黑椋鸟聚集在香樟树林里，尽情地来回盘旋，飞来飞去时简直有点遮天蔽日的规模了。 香樟树又是有名的长寿之树。在南方一些古老村庄的村口，如果长着一棵树围几抱、冠盖如云的老樟树，那一定是这个村庄的“风水树”，一代代村民必会对它怀有深深的敬畏感。有的香樟树树龄可达千年以上。在贵州省沿河县官舟镇的辽炬村口，就幸存着一株已逾千年树龄的老樟树，粗大的树干需六个成年人手拉手方能合围，树冠覆盖地面一千多平方米。当地村民详细丈量和记录着，这株老樟树至今每年还以一至两厘米的速度增粗，它的庞大的根系已经穿透了好几公里，甚至延伸到了离本村数公里之外的乌江河里。不用说，这株千年老樟树已经成为当地百姓心目中的“神树”！站在这样的老樟树面前，你怎能不心生无限的敬畏？怎能不想到，老樟树坚强、隐忍、庞大、深沉的生命根系，老樟树年年岁岁吐故纳新、风霜不摧、不离不弃的宽厚怀抱，不正是古老深厚的故国山河和自强不息的华夏民族祖祖辈辈的精神与灵性所化？ 想到这些，我的心里漾起一种崇高和温柔的感情。不用说，我对本来就有无限好感的香樟树，更多了一些敬重感。我没有看错，香樟树实在是一种崇高的树、无私的树、有灵性的树。少年时代我背诵过老一辈革命家陶铸写的散文名篇《松树的风格》，也读过茅盾的经典美文《白杨礼赞》，至今难忘。如果说树木的品质确有高下之分，树木家族里也有自己的“英模谱”，那么，像松树、白杨树、香樟树，还有生长在南中国的“英雄树”木棉这一类树，的确就是一些“不平凡的树”，是一些具有顽强的生命力和崇高的品格，象征着中华民族伟岸、质朴、坚强和力求上进、自强不息精神的树。 简评： 作者细致观察，精致描摹，香樟树美的外形被刻画得美轮美奂。如果说，这是对香樟树形的赞美，那么，作者对香樟树神的向往更能引起读者的共鸣。香樟树神在何处？坚忍而顽强、质朴而伟岸。香樟树不得不让人心生敬畏。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