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落 穆时英 “别哭了,姑娘!哭什么呢!”我坐在老远的跟她说。 她不知什么时候停了的,不哭啦。我把脑袋回过去瞧了瞧,她也赶忙把脑袋回过去,怕难为情,不让我瞧她的脸,我便从后边儿瞧着她。她在那儿不知道在吃什么,吃得够香甜的。我咽了口儿粘涎子,深夜里听起来,象打了个雷似的。她回过脑袋来瞧,我不知怎么的,又咽了口儿粘涎子,她噗哧的笑出来啦,我好难为情!她拿出个馍馍来,老远的伸着胳膊拿着。我也顾不得难为情,红着脸跑过去就吃,也不敢说话。 “多谢你!”我说。 吃完了,她又给了我两个。 “你怎么会独自个儿在这儿的呢?” “一家子全死完咧!”她眼皮儿一红,又想哭啦。我赶忙不做声,过了回儿,等她好了,我才说道:“怎么呢?” “他们打仗,把我们一家子全打完咧。” “你到哪儿去呢?” “我能到哪儿去呢?” “你打算逃哪儿去?” “我没打算往哪儿逃,带了几个馍馍,一跑就跑到这儿来啦,你呢?” “我连粮食也没带,没叫大兵给打死,还是大运气,那能打算往哪儿跑?跑到哪儿算哪儿罢咧。” 时候可真不早了,天上的星密得厉害,你挤我,我挤你,想把谁挤下来似的。凉亭外面的草全在露水里湿着,远处几棵倒生的树向月亮伸着枝干。一阵阵风吹过来,我也觉得有点儿冷。亭子外边儿一只夜鸟叫了一声儿,那声气够怪的,象鬼哭,叫人心寒,接着就是一阵风。她把脖子一缩,哆嗦了一下。我瞧了她一眼。 “你还是坐过来些吧?”她说。 “你冷吗?” 我挪过去贴着她坐下了,她便靠在我身上道:“我累了!”就闭上了眼。 第二天起来, 我们就一同往南走。也不知跑哪儿走,路上她不说话,我也不敢说话。走到一家镇上,她说:“我真饿了。”我就跑到一家大饼铺子那儿,跟那个掌柜的求着,那掌柜的就象没听见。我只得走了开来,她站在那儿拐弯角儿上,用埋怨的脸色等着我,我没法儿,走到一家绸缎铺子前面,不知怎么的想起了莲花落,便低了脑袋:哎呀哎子喂!花开梅花落呀,一开一朵梅花!腊梅花! 就从那天起,漂泊着,秋叶似地,从这座城到那座城。 昨天晚上,我们坐在一条小胡同里。她有点寒热,偎在我的身旁,看了我的头发道:“你的头发也有点儿灰了。” “可不是吗,四十多了,那能叫头发不白。” “我们从凉亭里跑出来,到现在有二十多年,快三十年咧。光阴过得真快呀! 我抬起脑袋来:在屋檐那儿,是一只弯月亮,把黑瓦全照成银色的。 “可是我真倦了!”她把脑袋靠在我肩上,好重。 我也没理会,只管看月亮,可是她就那么地死去咧。 |